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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卫国战争开始,成为宇宙命运的修正者(上)| 科幻小说

汪小海 不存在科幻 2023-06-30
2月,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「异旅」。一枚被抛到空中的硬币,会落在正面还是反面?猜中的奖励是——继续存在。反之,一切都将消失。因此有了“修正者”的存在:他们观察和中和着随机出现的扰动,确保“世界”这枚硬币永远落在正面。这篇故事中,一对生活在苏联的“修正者”兄弟,从卫国战争开始,一路修正着世界的轨迹……

作者简介
汪小海 | 科幻作者,通信工作者,工作和学习在北京。热爱科幻的程度与热爱生活的程度相当,作品追求故事情节设计,设想在某种科技背景下,描摹出更深刻的人物和故事。

修正者(上)全文约17700字,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
一、我的弟弟人一旦老了,记忆就变得很模糊,那些过去的重要的、不重要的,都像雾一样朦胧了。但是关于我的弟弟和他的“天赋”的事情,就好像才发生过一样。这段记忆是从他12岁起始的,至于之前的事情,也一样朦胧了。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,天色暗得早。才刚刚下课,太阳就早早沉入了山腰。回家路过教堂的时候,我尤记得几只黑鸦盘旋在那金色的圆顶上空,发出尖厉的叫声,在寂静的山坡上久久回响。什么事情不大对劲:临到家时,我忽然望见房门正向外敞开着。走进一些,从门口可以直接看到我和弟弟的卧室。父亲正插着腰站着,眉毛皱成了一道粗黑的线,母亲捂着眼睛蹲坐在地上,一名身着马甲、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坐在弟弟的床边。我走到门口,停下来,就这样听到了屋里的对话。“亚琴到底怎么了?”父亲正努力遏制住自己的声调。“体温太高了,105华氏度。”医生取出了弟弟嘴巴里的体温计,眉头锁得更紧了。“那怎么办!”父亲越来越激动,他的声音很大,但我还是能听见妈妈难以自抑的啜泣声和弟弟痛苦的呻吟。外面的门板发出来回晃动的声响,冷风卷入室内,吸干仅存的一丝暖意。“降温,只能这样了。他的热症很古怪,况且现在不是夏天,也不像是霍乱和疟疾,我给他弄一些解热的药。”那个时候莫斯科的医生还不知道什么叫病毒,盘尼西林还有十多年才被研制出来。他所能做的一切,只是把冰袋和浸湿的毛巾盖在弟弟的脑门儿上,然后对着胸口的十字架默默祈祷。我敲敲门,把书包放在了桌子上,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,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父母的神色,怕搞出任何响动,让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糟糕。“维琴。”母亲听到我回来,立刻就搂住了我的脑袋。她的眼睛浮肿起来,再也抑制不住,大颗大颗的浑浊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,滴在我的额头上。“维琴,你别待在这,先去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吧。”父亲一看到我,眼神一软,焦急的情绪稍稍有所消解。医生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呆了两天。父亲花了不少积蓄把他请来,可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。我们很快就没钱了,医生离开时,亚琴的被子完全浸湿,而我那可怜的弟弟只躺在床上,微微地不自觉地抽搐。在那之后,我和父亲母亲所做的唯一的事,就是每天晚上在弟弟的床前守候。母亲早就把眼泪哭干了,面如死灰;父亲一开始还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步,后来只坐在床前,顶着蓬乱的头发,对着床头柜直直地发呆。医生离开后的第四天,吃完晚饭,爸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,站起身,套上大衣便往外赶。“爸爸,你要去哪儿?我们不陪着亚琴了么?”“我——我再去找找医生。”父亲低声回了一句,望了望桌子前的母亲。母亲不敢看我,只把桌上的盘子端走,一路低着头。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是去教堂找牧师了,他打算让亚琴以后躺在爷爷和奶奶旁边。那天晚上母亲只祈祷了一会儿,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了,她一直低声哭泣。我留在了亚琴旁边,握着他的手。“圣母玛利亚,亚琴是个好孩子,请保佑他痊愈。”我学着牧师在胸口画了个十字,接着跪在了坐垫上。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,只是不想亚琴离开。我对死亡还一无所知。“亚琴,你听得到我么……你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我拉着亚琴的手放到了自己胸口,他的手仿佛没有了骨头,无力地搭在我的掌心,一阵滚烫的热浪传递到我周身。“千万别放弃,你能扛过来。”“上帝,请让亚琴好起来。”屋内四下静谧一片,只有我喃喃祷告的声音。我把他的手放了回去,掖一掖亚琴的被角,把桌上仅存的一盏油脂蜡烛提在手里。白细的烛头上,一颗微弱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来回游荡。那天晚上,也许是圣母玛利亚真的显灵了,也许是上帝吻了吻亚琴的额头。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,亚琴的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红了。我惊讶地凑过身,攥住他的手指,又用脸紧紧贴着他的手背。的确如此,亚琴好像没有那么烫了。我曾经一直相信这是神迹,这也是我成为共产党员后的五十年里,偶尔也会去拜访教堂的原因。我兴奋地站起来,一面推开门一面大声喊着。“妈妈!妈妈!上帝显灵了,亚琴的体温降下来了!”我用手探着他的额头,腋下和嘴唇,那儿还有些余热,但绝没有之前那么火辣辣地烫了。等爸爸回来的时候,亚琴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,细细的水银条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。当晚,亚琴还是没有醒,但我们确信他好起来了,他那幼小的、差一点飞远的灵魂又再度回到了我们的身边。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,不断地亲吻着亚琴的手,眼泪湿润了亚琴的指尖。我们就在房间里等到了天亮,等亚琴睁开眼睛。亚琴是在清晨醒的,他伸出手,要抓什么东西,随后撑着坐了起来。“亚琴,亚琴!你终于醒了!”我搂住了他,亲吻他的面颊。“哥哥,是你么?我怎么了?”“你生病了,医生来过了,你昏迷了好久,你都快……”我忍不住泪水,“但现在你醒了。”“是这样啊。”亚琴的手探了好久,才抚上我的后背,“能点一支蜡烛来么,这儿好暗,哥哥,我看不到你。”“天已经亮了啊,窗帘都拉开了。”我刚一说出口,就立刻意识到了。我把他推开了一些,按着他的肩膀,看着他的眼睛。他的眼睛还是很漂亮,清澈得像贝加尔湖的水。我能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倒影,可他的瞳仁却四处游移,怎么也不看着我。亚琴看不见了。我们刚从大悲中得救,又坠入了一个新的深渊。父亲是一名小学老师,而母亲是个裁缝。亚琴可能一辈子都需要他们照顾了。等父亲母亲离开了,就该由我照顾亚琴,所以那时候我格外努力,下了课就去骑着自行车送邮件。从那以后,家里的氛围变得很压抑,大家在餐桌上也不怎么说话,只是静静地啃着热土豆。亚琴察觉到了这个变化,但他对自己的遭遇却十分乐观,还时常在饭桌上跟我们开玩笑。“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。”“从前有一个国王,一天他突发奇想,想试试看瞎子是怎么认东西的……”内容我记不得了,但我记得那是个很不错的笑话。亚琴讲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转,眉飞色舞的。父亲笑着笑着把热土豆呛到了喉咙里,母亲也捂着肚子笑。但笑完以后,大家还是不怎么做声地吃饭。直到母亲开口了。“亚琴,你学着跟我做裁缝吧。”“索菲娅……”父亲想反驳,看到了母亲坚定的眼神,便不再说了。听说盲人的听力可能会更灵敏,她想着亚琴是不是能通过听觉熟练地操作缝纫机。此后,我每次下课回家,都会看到亚琴坐在缝纫机前,手上裹着纱布,血从纱布里渗出来。亚琴过了好几个星期才学会不让手被针扎到,这对于普通人来说,一天都不用。我跟父母提过,问能不能让亚琴去上学,他们总是摇头。爸爸是小学老师,他见惯了半大孩子的习性,我想他是怕亚琴受欺凌。但也许亚琴真的很想上学,闲下来的时候,他喜欢听我说学校里的事情。“我跟你说,我有一个同学上课的时候手总插在裤兜里,你知道他在干嘛么?”亚琴是我的弟弟,也是我的好朋友,我对他无话不说。“维琴,你该做作业了。”母亲提醒我。“我还想陪弟弟一会儿。”“那你把作业拿过去吧,陪着亚琴做。”我那时候的成绩很好,母亲从来不担心。也许亚琴原本会成为莫斯科出名的盲人裁缝——如果没有发生那个巧合。“三角形ABC和平行四边形PQRS……”一道复杂的几何题。我喃喃地念着题目,一面左右比划着用铅笔试着作辅助线。就在这时,亚琴突然开口了。“五又七分之一。”“什么?”我抬起头“喏,你刚刚说的这道题,答案是五又七分之一。”我以为他在开玩笑:“你猜的吗?比例太大了吧,让我来算算。”接下来的十分钟里,我在那幅图上画了三条辅助线,写了一页半的等效算式,运用了不下十个公式,才得出了结果。真的是五又七分之一。。我不敢相信,又验算了一遍。还是如此。“对吧。”亚琴一直微笑着等我算完。他看不到我脸上惊异的表情,我也看不透他是怎么心算出结果的。“你猜的?”“不知道,我看到了答案。”“我换一题试试。”我挑了几道相对简单的题,挨个读给亚琴听,都是几何题,没想到他一下子都说出了正确答案。然后是函数的题目,连纯代数的问题亚琴都不假思索地报出了答案。“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“我也不知道,一读完题目,我就看到了一块儿黑板,黑板上写着答案。”“黑板?你的眼前一直有块黑板?”“不,平常的时候,只有灰蒙蒙的一片,但你读题目的时候,那就变成了一块儿纯黑的黑板,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黑色还要黑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黑板上出现了闪烁着的几何图形和函数图像,我一眼就看出答案了。”“闪烁着的?”“对,像没修好的路灯,一下下闪在了黑板上。”“太神奇了,如果你能把这些全做出来……”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,我只想,亚琴可以去学校,就不会被缝纫机扎手了。我带着作业本去找父亲,把所有的数学题读给亚琴听,亚琴再报出答案。于是父亲带亚琴去见了我的数学老师。很快,亚琴就跟我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了,尽管他比我小了三岁。那时他刚刚展露自己的天赋,就闪耀无比了。一开始是父亲给亚琴读,后来,父亲读不懂亚琴的题目了,不过我还能勉强跟得上。大部分时间,是我在为他读题,读书,跟他一起学习数学的理论。我学得总是很吃力,但亚琴一听就懂。莫斯科国立大学数学系的筛选考试里,学院专门派了一位老师为亚琴读题。我勉强压着线考上了莫斯科国立大学,但亚琴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。实际上,亚琴的“天赋”,只是展露了很小一部分,很小很小的一部分。
二、天赋数学有点像海洋,表面看上去它波澜壮阔,但只有潜到深处,才能看到更美的景色。不过大部分人都到不了那么深,他们没有强壮的大脑以时刻为身体注入氧气。我大概是在跟着尼亚罗夫教授做代数研究时触碰到了我的极限的。虽然我的大部分大学生涯遇到的问题都能通过勤奋克服,但真正涉及到那些要把数学研究向前推进的问题,我却无法更进一步。每到那个时候,我的大脑就像一块儿干得发紧的海绵,再怎么也拧不出一滴智慧的水了。尼亚罗夫教授对我青睐有加,但他也很清楚我的天分。他说我要是去做一个大学讲师,肯定能教出许多才华横溢的数学家。与此同时,他看亚琴的眼神则完全不一样。有时他提出问题的时候,甚至会向亚琴稍稍欠身,如同在跟一个前辈讨教似的。我偶尔也会小小地嫉妒亚琴,但大部分时候,我都为他自豪。若是一切顺利,博士毕业后,亚琴应该会被聘用为数学研究者,而我则会成为大学讲师。学校待遇不错,我们两人的工资攒一攒,就能在附近的二层楼置办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屋子。等父亲和母亲老了,也可以过来住,搬离我们那垃圾场旁边的老房子。我一度视亚琴的心算能力和他脑中的黑板为神迹。但上大学的时候,有一件奇怪的事情,让我觉得亚琴的天赋背后,似乎藏着很深很深的奥秘。那是一个星期四的下午。在上卡普什金教授的微分方程课的时候,亚琴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,把我吓了一跳。“怎么了,亚琴?”“我们去看《夏伯扬》,四号厅,六排十座和十一座。”“什么?”“舍拉可夫电影院,离开场还有三十分钟。”我还是没太明白亚琴的意思。“我在上课,亚琴。”我溜到走廊里对他耳语道,教授已经写完板书,朝这里看了一眼。“我们要去看那场电影。”“我现在还在上课。”我朝教授挥了挥手表示歉意,扶着亚琴的胳膊说道。我很奇怪,上一次我们一起看电影,还是在一家小小的放映厅里。亚琴无法读出电影的镜头语言,只有我能给他转述。也许是因为我不善言辞,又或者是他不喜欢断断续续的方式,他再没怎么去过影院了。那天下午,他竟然主动来找我去看——还是在我上课的时候。“这很重要。”亚琴的眉头皱紧了,“我们今天下午必须去看《夏伯扬》。”“我不明白。”“维琴,我从来没求过你事情。”亚琴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。他的眼皮耷拉着,显得十分阴郁,仿佛是担心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。我抬头看了一眼手表,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四分钟了,赶过去也需要时间。“好吧。”我给亚琴拦了一辆马车,迅速送他赶到了电影院门口。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,都是等待入场的观众。我拉着他排到了队伍的最末尾,慌慌张张地出了一身汗。“我们得先去买票。”亚琴说道。“你没买票?现在肯定早就卖完了。”“不会的。现在的票价降了,如果前一天买票,会是现在的两倍。”“你是说有人退票了?”亚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,突然撞到了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。这个男人四处张望,满脸懊恼,还不时跺了跺脚。“抱歉。”亚琴礼貌地朝这个男人欠一欠身,掏出了两张折叠整齐的五十卢布——全新的钞票,只对折一下插在亚琴的口袋里,像是为买票而特意准备的一样。男人一脸惊讶地看着他,还没反应过来。“再过几分钟电影就开场了,票就没用了。我可以出100卢布买下您的两张票,我和我哥哥对《夏伯扬》很感兴趣。”“当然,当然好。”男人愣了愣,朝亚琴点了点头,一把将票塞到了他的怀里,随即跑到街上拦了辆车慌张地跑走了。我接过票,发现上面印着浅浅的一层指纹,票的一角还被微微撕开了。四号厅,六排十座,六排十一座。我当时拿着这两张票,莫名觉得有些害怕。“你怎么知道他想卖掉这两张票,还是在电影院门口?”我问道。“因为我知道它一定会发生,就像叶卡捷琳娜二世一定会夺取彼得之位,成为凯瑟琳大帝。”我看向亚琴,感到牙齿有些微微发酸。他的话里藏着深刻的玄机。但这种感觉只是一瞬间的,我一向不善于思考这些生活中微妙的细节,想也想不通。影片很快开始了,一阵雪花过后,巴宝赤金和瓦尔瓦拉两位主演的脸出现在了荧幕上。银色的投影机轻轻摇动着,把光束射到黑色的幕布,再由幕布的漫反射进入我的眼睛。在没有对白的时候,我会凑到亚琴的耳边,告诉他荧幕上发生了什么。可我很难形容夏伯扬穿梭在战场上的潇洒动作和瓦尔瓦拉的英姿,我一边欣赏着电影,心里一边涌起了难以言说的悲伤。我握着亚琴的手,幻想着要是光明能突然大发慈悲,冲过他灰白的虹膜,直抵他的视觉神经就好了。这样的想法令我无心观影,我默默低着头,回想起亚琴目明的时候。我越回想,就越感伤,以至于忘了与亚琴耳语。亚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他反过来握紧了我的手。“二十六秒后,夏伯扬会把帽子戴在瓦尔瓦拉的头上,告诉她,他要冲锋了。”亚琴的嘴角微微带笑,“真美好,真美好。”“什么?”“荧幕上的一切都是设定好的,上一帧的画面结束,就会来到下一帧。磁带是连续的,它永远在那里,滚动向前。”亚琴有节奏地点起头来,尽管荧幕上并没有音乐。我喜欢亚琴这享受一切的状态。亚琴那天说的话,很多我都不明白,但记忆犹新。就像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那一帧的画面,是夏伯杨与瓦尔瓦拉的诀别。一个小小的片段过后,亚琴的眉头突然又皱了起来,握住了我的手,靠近我的肩膀对我耳语:“正前方有两个人,左边是一个盘发的女子,右边是一个梳着短发,脑袋方形的男人。”我立刻警惕地从电影里回过神来,向前张望:“是,怎么了?”“那个白衬衫的男人,他的军绿色外套放在椅背上,快要掉下来了。”我瞪大眼睛看向亚琴,可他拉住我的手,示意我小声一点,向前看。果然,这个男人的大衣快掉了。“你,你怎么知道的?”我伸手扶向外套。“把外套拿走。”亚琴的手紧紧握着,神情更加凝重了。“你疯了,亚琴!”我努力压低了声音。“听我的,这很重要。”亚琴捏着我的手,力量稍稍增加了,“我看不见它,你得帮我把它偷过来。”我不得不弯下腰,趁着夏伯扬扔手榴弹爆炸的时候,偷偷把那个外套挂在椅子上的一角拽了下去。外套轻轻落到了我们脚下,亚琴从我的怀里接过,叠成了一个菱形方块,顺手塞到了大衣里。我紧张地望着周围,没有人看向这边,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还在聚精会神地欣赏着电影。亚琴和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偷走了那个男人的衣服。只过了五分钟,亚琴就拉着我离开了电影院。我慌张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大银幕,没想到就在此刻,那个白衬衫男人也转过了头来。也许是我们离开发出的声音吵到了他。投影仪正好有些颤抖,一束白光飘到了他的下颌上。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下巴,那里有一道深深的凹槽,两侧的咬合肌也十分发达,这种长相在我们这里并不多见。男人只瞥了我们一眼,就转过头去了。离开电影院的路上,我的心砰砰狂跳,额头出满了汗。我们不住地跑啊跑,穿越一条条纷乱的街道和错落的马车,一直飞奔到电影院外三公里的奥卡河畔,才渐渐放慢脚步。走到河边,亚琴四处张望许久,确认没有人,才放心地把外套从怀里拿了出来。当我看清楚了这件外套的时候,简直吓得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这个外套分明是军装,肩膀上还有三颗小小的火炬!“亚琴,到底是怎么回事!那个人至少是个团长!”我左右看着来往的行人局促不安极了,仿佛他们每个人都在盯着我似的。尽管我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,还是无法按捺住焦躁的情绪。“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?这可一点都不好玩!”我的后颈微微发颤,不得不攀着亚琴的肩膀说话,“你知道扎斯洛夫斯基教授的对吧,他因为发表过支持托洛茨基的言论被带走了,现在还没人他在哪里!要是有人发现……有人发现我们拿了那个家伙的外套……我的上帝……”我抱着脑袋,几乎要在大街上哭出来了。我当时还是个学生,听过太多有关肃反的恐怖传闻。可是亚琴丝毫不在意,他轻飘飘地走到了河流旁,一下子把外套扔了下去。紧接着,他长长舒了一口气。“真是太好了,这个节点总算修正回去了。”亚琴突然扑过来,紧紧抱着我,“谢谢你,维琴。”“什么修正?”我皱着眉头推开他,“那个人是谁?”我难以相信刚刚所发生的一切,望着亚琴的眼睛,希望从里面看出什么门道来。可是不管我怎么施压,那双澈蓝色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看着我。“我不认识。”亚琴摇了摇头,随后闭上了眼睛。他仰向天空,深深呼了一口气,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,“我只是知道,我们必须那样做。”过了一小会儿,亚琴睁开了眼睛,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。他凑向我的耳朵,拍了拍我的肩膀。“我是一名高级修正者了,你有一天,也会知道修正者的使命的。”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,但我看到他的微笑,心里突然生出了些底气,就好像我们偷了那个男人的外套是某件极其正确的事情一样。我无法明晰这种感觉到底从何而来,但它就是一下子把我的焦虑冲散了。我反复追问了相同的问题,但亚琴的回答都是一样的。我一与亚琴分开,焦虑又卷土重来。过了三个多月,也没人知道我们偷了那个男人的外套。连那节逃掉的卡普什金教授的课程也是我学过的内容。这件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,亚琴也再没提起。那件肩膀上别着三把小火炬的军装好像被我们送到了黑洞里,再没在这个宇宙里存在过。我们的学生生涯里,除去这一个小插曲,亚琴从没让我担心。醉心于学术的日子总是顺遂而平淡的,每天都有问题要处理,我们需要努力把全部的精力放到公式与数字里。毕业后,亚琴继续在代数领域深耕,而我逐渐远离了研究工作,把心思放在教学上。可在我三十岁那年,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,当时我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。直到我在校园张贴栏里看到了一些学生的名字,它们密密麻麻填充起了整个版面。版面的最上方,写着前线讣告几个字。讣告里提到的地方越来越靠近莫斯科,先是明斯克和基辅,后来是敖德萨、哈尔科夫。
三、偶遇我快忘记修正者的事情了,紧张的战争局势让我无暇顾及琐碎的小事。每天早晨起来,我都会立刻跑到楼下买今天的报纸,看前线的消息。我没法守在一个个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写无用的数学公式,而坐视我的学生拿着枪用血肉之躯在抵抗侵略。报国无门的愤懑郁结在我心中,我不止一次想要去报名参军,却又担心亚琴和年迈的父母。也许是亚琴发现了我的心结,某天下课,他找上我,告诉我数学也能改变战争。“如果提高子弹和炮弹命中敌人的概率,每提高一个数量级,就等于兵工厂多造出了十倍的武器。”亚琴解释道,“而它们如何命中敌人,就是数学问题了,子弹和炮弹的轨迹,严格来说是受多种因变量影响的微分方程。”“那不就是弹道学,可是你没办法教每个士兵弹道学,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学会。”我当时觉得数学离战争很遥远。“不是弹道学,我指的是从这里,就从这里,打一发炮弹,打到希特勒的指挥营。”“这做不到,至少现在不行。”我简单设想了一下亚琴的假说,但显然对于炮弹的轨来说,扰动量太多了。任何一个轨迹中的微小偏差都有可能在整体的运动过程中无限放大,从而影响运动轨迹。“维琴,坐下来。我设想了一个理论,一种通用的控制理论,把炮弹送到希特勒营帐的理论。”亚琴站了起来,“许多方程在我的脑海里,微分方程,这些方程描述的是针对动态系统的控制理论,把实际的目标转化为一个目标函数优化问题,再通过建模的方法减小目标函数,从而达到对动态系统的最优控制。”“你指的是,从微分方程的角度,对弹道学进行数学层面的优化。”虽然我有些怀疑,但我还是察觉到亚琴提出的理论似乎暗藏玄机,“你指的是,通过微分方程建模,找到按我们需求的改变轨迹的功率最小的方法。”“没错,一个通用的理论,它会帮助我们赢得战争。”“你已经想好了?”我立刻抄起了笔记本。“目标函数,最小量,就定义为minute J吧。”“好。”“J等于积分符,上限tf,下限t0。”“指的是初始时间和最终时间?”到这里我还能理解,但之后的内容,我至少花了一个月才搞清楚。“没错。”“L括号……目标函数……约束状态……业务要求。”亚琴一连串把这个微分方程组都说了出来,其中有的方程我看得眼熟却记不起来,有的则是压根完全没看过。不过我依然认为这是个伟大理论的雏形,一方面我研究数学多年,对数学公式很敏感,另一方面,我十分亚琴天赋的认可。等我把这些微分方程整理好,一个上午过去,我奔赴前线的热情已经减少了很多。“你是怎么想到的?”我望着那些公式几乎失言,因为它们太美了,太美了,都不像是从这个充满邪恶的世界诞生的。“是宇宙的轨迹启发了我。”亚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。我并没有把这句话与修正者联想到一起,但后来我仔细回想的时候,亚琴那时的表达可能绝非一句玩笑话。我先是联系了尼亚罗夫教授,并向他展示了亚琴的理论。他看完后深吸了一口气,显然立刻明白了这些微分方程的威力。但他却并不赞同我和亚琴应用数学的方式,他觉得数学不该应用于战争。但他也并没有苛责我们,只是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。“我不鼓励你们这么做……”教授摘下眼镜,揉着自己的眉毛。我们已经是他的最后两个学生了。在我们即将离开的时候,教授拉住了我,塞给我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莫斯科中央军事研究所副所长的联系方式。他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,拍了拍我的背,接着狠狠亲吻了亚琴的脸。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教授,等战争结束我们离开研究所的时候,才知道教授在胜利的前夕已因中风去世。离开了大学,我带着亚琴和写满他理论的纸稿直奔研究所。副所长与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,便让官员给我们安排了工作。那里摆满了各种仪器设备,到处都能看到枪炮和地图。我们的很多同事都有很大的实验室,有的还得经常跑到靶场。但我和弟弟的办公室很小,他们只发给了我们一堆纸笔和一块黑板,我们就在那儿继续着自己的研究工作。我和弟弟很快完善了理论的雏形,我们给它起名叫最优控制理论。我在那儿研究,就好像自己真的在和前线的苏维埃战士一起战斗。很快,最优控制理论成果斐然,据说它被应用到了早期的短程弹道导弹轨迹估算上,并成功破坏了德军一处军事基地和一个临时机场。我对此事知晓的并不多,那里的保密等级很高。不过领导很快光临了我们的小办公室,说了些嘉奖的话,并给我们换了个更大的办公室。里面有茶几,沙发,还有一台新式留声机。虽然亚琴反复说明这是不必要的,这些物资的生产力应该被拿去生产更多的飞机和导弹,但领导还是派人把我们的稿纸和黑板搬到了新办公室里。研究所的日子里,只有吃饭、睡觉、工作这三件事。但1944年7月21日下午,修正者这三个字,如同生活中所有不经意间闯入的巧合一样,毫无预兆地冲到了我面前。当时,我独自在办公室里演算公式,而亚琴离开了研究所,去拿前线传递过来的数据。一阵喧闹声突然从外面传来,这是上级的领导会来巡视我们的工作,但他们通常对数学的工作没什么兴趣。但这次不一样,这股喧闹声在我的办公室旁边突然停下了,随之而来的,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我立刻起身去打开了门,门外是一众穿着整齐制服的军人。其中一个军人被簇拥在了最中间,昂着首挺着胸。“这里是戈雷洛夫兄弟的工作间。”领头的军人一边介绍着,一边把他们往里带,“他们在这里演算导弹的运行轨迹。”我无心去听军人的介绍,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整理好。我怔怔地盯着那个最中间的军人,端详着他的脸。这个人我认识。我认得他,绝对是。他看起来老了许多,但他的下巴那里依然有一道明显的深凹槽,两侧的咬合肌还是那么发达。当我们的目光对上的时候,摄影机的闪光灯突然扑闪了一下,一束白光又打到了他的脸上。只是这一次,他没有把自己的外套扔到地上,它紧紧包裹在他身上,那一排排沉重的勋章拉住衣角,令他整个人往下坠。这一眼对视更令我确认了,他就是十多年前,我和亚琴在舍拉可夫电影院里偷走的外套的主人。“戈雷洛夫兄弟的工作只需要一张黑板和一摞草稿纸……”领队的军人依然在介绍着。他的眼神突然停在了我身上,上下打量着,眉毛轻轻皱了一下。随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疑惑和不可置信,拳头也轻轻攥紧了。我们两个人对上了一眼,仿佛就一起回到了十几年前的电影院里。他认出了我么?他周围的随从们发现了他一直看着我,便向他介绍起我来。“这位是维琴·戈雷洛夫,负责数学建模工作……”他是谁?他肩膀上的军衔和胸口的勋章我都数不清了。“我需要跟这位先生单独谈谈。”他一举起手,这些人立刻安静了下来,旁边的随从们都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。他绕开周围的人,径直走到了我面前,然后轻轻地带上了门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保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势以示尊重。我至少认得他胸口的几个沉甸甸的勋章,它们的分量远比我的黑板和纸笔要重很多。他大踏步地在我的办公室里逛了起来,期间还瞅了一眼我的演算稿。但很快,他在我的面前停下了,更加仔细打量我起来。片刻后,他的眼神笃定起来,直起腰背过了手。“是你吧。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,手心浸满了汗。我不敢与他对视,因为我知道,只要对上那双鹰一样的眼睛,即使不说话,他也会知道答案。我瞟到他的眼睛闪烁起来,却并不狠厉,藏了许多更深的意味。我该承认么?如果我否认,他恐怕也不会有证据,因为那件外套在十年前就被我们扔进了奥卡河里,怎么也不可能捞出来了。就在那时,我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“修正者”这三个字。我心中的好奇与恐惧交织在一起,这两种情绪如同水和火一样碰撞,在我的手心凝结出汗液。我微微攥起手掌,心也狂跳起来。那件外套是他很珍贵的东西么?我们是不是犯了错,我又该如何补偿他,可是,他现在站在这里,胸前挂满了勋章,赫然已经是赫洛托夫或卡冈诺维奇那样的人。他也许在黑海都有一套别墅了,我又如何能补偿他呢?但他会真的怪罪于我么,无论如何,我们是同志和战友,正在为同一个理想奋斗。他看上去气宇轩昂,绝不会是心胸狭窄的人。我站在原地,词语卡在喉咙里。我甚至有些庆幸亚琴不在这里,这样他便不必遭受这样的煎熬。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突然转过身去。他背对着我,因而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,这更令我摸不着头脑。“我要谢谢你。”他沉默了一小会儿,终于开口了。“谢谢?”我悬着的心轻轻放了下来。“是的,你救了我的命。”他突然转过身,意味深长地看着我。“那天下午,我穿着军装出来陪妻子,是因为电影结束有一个重要的部队内集会。可谁知道,我在电影院把外套丢了。我找了半天也找不着,便只穿着白衬衫火急火燎地跑回去,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场集会是叶若夫的人故意搞的,他们把我们编制里所有披着军衔的人都带去古拉格了。当我赶到的时候,肃反队的人揪着所有有军衔的人,连连长一级都被抓去了。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,以为自己也要倒了大霉,没想到那个肃反队的领头看到我穿白色衬衫,连个外套也没有,以为我是个小兵。”男人摇了摇头,无奈地笑了笑。“他大声跟我喊道,‘看清楚了,混蛋,你的上级都是反动分子。’我当时立马清楚了那是怎么一回事。便迅速离开部队,逃到了远方亲戚的家里。”男人自顾自地说着,而我的嘴唇却微微颤抖起来,那一刻我有些理解了亚琴口中修正者的含义。但这种理解仅仅停留在很朦胧的层面上,我感到自己似乎发觉到了某种线索,却又无法再继续深入了。“代我谢谢那个人。”他见我没有回应,轻轻叹了口气,便戴上了帽子打算离开。我想他不知道,我沉默的原因并不是害怕,而是我的意识和理性都还没从振荡中回复。我当时回忆着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,亚琴是怎么买下一个退票者的票,坐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后,又是怎么教我偷走那个男人的外套,扔到了河里去的。男人打开了门,我才反应过来。“先生,等等,您是谁?”我大声问道。这引得门外面的人一阵笑。男人没有回话,我只瞥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。“戈雷洛夫先生,天天研究数学,您好歹也要看看报纸啊。”领头的军人对我吹了个口哨。“您连朱可夫元帅都不认识么!”这句话猛地扎到了我的心里。
四、邀请那个下午,直到亚琴回来前,我都没有心思工作。我点起了一根烟,怔怔地望着窗外。研究所外面是一片广场。尽管是战争时期,但是研究人员的孩子还在那里做游戏。“砰砰砰!打中你了,我赢了!”一个孩子拿着木制的手枪,躲在圆柱形的水泥块后面,头上还披了些草垛。“没有,是我打中你了!砰砰砰!”烟香气从我的喉咙缓缓漫上来,孩童的嬉戏声萦绕在我的耳边,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,如此的真实。一切都正按着物理规则和逻辑前进着,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却觉得这些所有的事物都是发生过了的事情。就好像拿破仑渡过涅曼河的四个月后,一定会狼狈地败北;列宁先生挥起衣袖发表工人演讲的七个月后,罗曼诺夫家族和他们的拥趸一定会被从克林姆林宫里揪出来;以及——在约一刻钟后,一个愤怒的女人一定会跑过来,揪住一个调皮孩子的耳朵。我从烟盒里掏出了最后一根香烟,缓缓点上了火。“我们一定会胜利!”我突然回想起亚琴跟我说的话和他那时倔强的表情和无所质疑的心。可他怎么能知道的呢,斯大林格勒那么危险,纳粹的火炮和坦克如同蚂蚁一样到处乱爬。我相信不少人的信仰发生了动摇,可是他不会。我以为他是在鼓励我,鼓励自己,可是现在一想,是不是他真的知道,我们一定会胜利。就好像他知道朱可夫元帅会出现在电影院里一样。烟燃到一半,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。“我回来了。前线的数据反映很好。”是亚琴。“亚琴,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“什么?”“到底什么是修正者?”亚琴笑了笑,摸了张椅子坐下来。“我们一定会胜利。” “我当然相信,可是这跟修正者有什么关系。”“胜利是我们的目的。我们为达到这个目的,在不断努力,将现实中的所有因素引导向通往这个目的的道路。”亚琴拿过我手上的香烟,按灭了,“就跟最优控制理论一样,要让导弹到达既定的标靶,就要不断在过程中修正它的轨迹。我也在修正一条轨迹,一条无限宽、无限长、无限深的轨迹。”“你是说,一切,所有的一切都有目的,是么?”“是的,维琴,一切都是有目的的。”亚琴又笑了,紧接着,他突然站起来,拥抱了我。“可我是个唯物主义者。”我当时的脑子已经混乱不清了,只好说了这么一句话,来确保我的信仰依然坚定地倒向同一个方向。亚琴没有回答我,他缓缓转过身去,将前线带回来的数据都铺开了。“该开始工作了。”研究所日复一日的繁重工作令我再无暇深入思考修正者的事情。我那时一天的所有就是计算,讨论,随便吃点东西填饱肚子,然后昏昏沉沉地躺到床上休息。但不管怎么说,那段研究所的生涯很充实,我青年时的热血和精力都泼洒进了数学研究工作,同时我的爱国热情也有了倾注的方向。虽然我看到亚琴对着天花板心算时,也还是会偶尔思考修正者的意思。但我已不打算继续深究了,一方面是工作很忙,亚琴构造的理论模型我需要好久才能搞清楚;令一方面研究所里到处都是才华横溢的天才,他们在各个领域中都卓有建树。也是在那里,我们和后来被称为杀人最多的发明者卡拉什尼科夫有过一面之缘。而亚琴的生活迎来了新的阶段。过了两个多月,办公室里多了一名成员——秘书沙妮娅,她曾经也是莫斯科国立大学的数学系学生。自此之后,为亚琴朗读公式和书籍的工作就不用我来完成了,沙妮娅会代劳。我慢慢读懂了沙妮娅看亚琴的眼神,并发自内心为他们感到欣喜。随着研究工作的顺利进展,前线的好消息一条又一条地传来。情况最差的时候,连研究所都能听到炮击声,我们吃的东西都是些粗麦,甚至有些人做好了被俘虏的准备,睡觉都揣着手枪。但只过了三个月,我们晚上就能吃到奶酪了,补给线又运转起来,我们正把纳粹从领土上逐出。战争期间,最优控制理论不止应用到了导弹轨迹控制领域,也成功在相当广的工程范围内实践,包括通讯、空间技术和化工领域。1945年5月,我们的战士攻入柏林,战争结束了。研究所的同事将草稿纸抛得到处都是,那个月的每一天我们都在狂喜中度过。我回到办公室,看到沙妮娅抱着亚琴拥吻,我也兴奋极了,一把搂住了他们两个人。“亚琴,谢谢你。”我想说很多,但话到嘴边,只吐出这么一句。“我才该谢谢你。”亚琴的眼睛一如既往只盯着一个方向,面带着微笑,他伸了伸手,我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,“一直以来,你都是我的眼睛。”“看来以后会有其他人当你的眼睛了。”我看向沙妮娅,她脸红地低下了头。“维琴,战争结束了,你有什么打算?”“回学校吧,教教书,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老师,你呢?”“我打算留在这里。”亚琴已经不是那个我一直要挽着他的手走路的弟弟了,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。跟他拥抱道别后,我带着行李回到了学校。那儿百废待兴,尤其是数学系,很缺老师。他们安排给了我一个副教授的职位,我在那里开了一门叫做最优控制理论的基础课。为了吸引学生的兴趣,每个学期开课前,我都会讲最优控制理论是怎么引导炸弹摧毁德国人的机场的。“那最优控制理论,是不是就是建立一个微分方程,找到影响轨迹的变量,然后用最小的能量修正轨迹直到达到目标?”我的学生都很聪明,只是教室很大,但学生很少。本该坐在这里的学生在战争中献出了他们的生命。“大部分是对的,不过有一个谬误。”我通常会这么回答。“什……什么,不是这样么?”“一个,一个微分方程可做不到,得好多个,非常非常多个。”“那该怎么求解?方程越多,复杂度就越高。”“你来解,可能需要一年,我来解,需要一个月,而有的人,只需要一个小时。”领导很快重视了最优控制理论课程,不光是数学系,工学院、物理系和化学系也会邀请我给他们的学生开课。我的职称也很快提升到了教授,不过我的大部分学术成果依然建立在亚琴提出的模型上。我留在了莫斯科,但亚琴跟随组织去了斯大林格勒。我们每个月都有信件往来,信里说话的口吻是亚琴的,笔迹是沙妮娅的。每个月收到的信件,我都会收藏好。1948年,我的侄女艾丽莎出生了,她健康、漂亮、活泼,继承了沙妮娅身上所有的优点。她后来也成为了我的学生,可惜我并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亚琴的天赋。等再次见到亚琴,已是分别的十年后了。沙妮娅牵着他的手,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。他胖了许多,原来那张帅气的脸庞荡然无存了——他的腮帮子肿成了球,眼睛也没有以前一样发光了。上了年纪,他的眼睛缩小了许多,甚至有些像鼹鼠,远远就能令人感觉到他的视力不佳。沙妮娅领着亚琴到我的办公室后,就立刻离开了,她说她要去逛逛母校的校园。后来我才知道,生了孩子以后,沙妮娅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,很早就从工作岗位上隐退了。“亚琴,是你?你来了?怎么不提前说一声?”我兴奋地从座位上弹起来,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,“艾丽莎也来了么?”“没有,就我,我来看看你。”“看看我?”我开心极了。“对,我看不到你,但我可以听你给我描述你自己的长相。”亚琴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,就像当年在餐桌上一样。“哈哈,我很帅,是数学系最帅的教授,富有棱角的下颌骨很有男人味儿。”我把亚琴请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,把着他的手摸索我的脸庞。“不错,你长得跟十五岁的时候一模一样。”“不过没有我帅。”亚琴大笑起来。我与亚琴闲聊了许久,还下了一盘棋,他的马用得出神入化,令我很是头疼。我心中有很多憋了许久的问题,但我更想与亚琴聊些无关紧要的话,因为一旦谈起正事,他作为我弟弟的身份就走远了。“我不止是来看你的。”亚琴微笑着,“你的棋艺退步了,我的兵再走两步都要升变了。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,比如,十年来,我在斯大林格勒做什么?”“我当然想问,可是你没有提,我就不问了,我知道要保密。”我转头看了一眼玻璃橱柜,十年里,我们的通讯信件已经堆成了一沓,比大词典还厚了五倍不止,可里面没有一条词句跟他的研究有关。“我可以当面告诉你,不过你要同意我一个请求。”“什么请求?”“你要跟我到斯大林格勒去。”
五、硬币的正面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,亚琴用力地握着我的手,眼皮微垂。他的神情跟数十年前时的一样,严肃而不可置疑,这令我猛地一下回想起了修正者的事情。“是战争?”我问道。“战争……算是吧,不过又不太一样。”亚琴停顿了一下,“我们在做一项伟大的事业——把人类送上宇宙。除了我以外,你是最懂最优控制理论的人了,你把它应用到了相当多的工程领域。”我低头不语,那时我的皱纹已有爬上眼角的趋势。“我需要你。”亚琴伸出手,摸到了我的耳朵,接着抚上了我的面颊,“很重要。”我那时有种奇妙的感觉,好像亚琴总是在一条正确的轨迹走着,一条符合“数学规律”的道路。要形容这条道路,得要一大叠纸,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微分方程,而上面的每个微分方程,都如同正弦曲线一样美丽。“等我安排一下工作交接。”“在这之前,维琴,我们还需要去做一件事情。”“什么?”“我到莫斯科来,还要你带我去找杰季科和茨冈。”“杰季科和茨冈?也是你认识的科学家么?”“你见到就知道了。”亚琴的嘴角带上了似有似无的微笑。“我们现在就动身么?”“到下午四点四十二分再走,还有十五分钟。”亚琴朝我点了点头,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。他对时间非常敏感,这令我想起了数十年前的那个下午,他站在我的教室门口,指着表告诉我时间快到了。过了许多年,往昔的回忆又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坎,我的好奇心再也抑制不住了。我凑上前去,摆好了座位,给亚琴倒了一杯水。“这跟‘修正者’有关么?”我紧紧盯着亚琴的眼睛,希望从中得到什么信息。亚琴的眼睛年轻的时候太过温柔,年长了又太过深邃,里面有许多我读不懂的秘密。亚琴微笑着点了点头,没有回答我,他站起来,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枚硬币。“维琴,你猜猜看,这枚硬币抛出去,是正面还是反面?”“正面。”我毫不犹豫地说道。“那我猜反面。”说完,亚琴就把硬币抛了出去。硬币在桌子上转了几圈,很快停了下来。“是正面,我猜对了。”“猜对了才有奖励。”亚琴将这枚硬币塞到了我的手里。“奖励是一卢布?”我不明白亚琴的意思。“奖励是继续存在。假如,这枚硬币必须抛到正面,我们才能继续存在,如果是反面,这个世界就会消失。”“消失?”“是的,一下子没了。全部归于虚无了。那我们该怎么办呢?”“想办法让硬币抛到正面,譬如制作一个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?”“这是一个思路,但却没那么简单。当你知晓这个事实的时候,它已经是有正反两面的硬币了,且已经抛了出去。只能抛到正面才可以继续存在,那么我们就必须想办法修正它,扰动它,让它保证在落回桌面的时候是正面才行。”亚琴靠在椅背上,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我们不知道谁是抛硬币的人,我们只是硬币上的一小撮有意识的原子。随机的扰动随时都会出现,而修正者必须中和这些扰动,必须让硬币落回正面。”亚琴顿了顿,喝了口水。“而我就是修正者,少数知道这个事实的人。”我沉默了许久,盯着那块圆形银色的硬币,它的正面是被麦穗和花圈包裹的一颗小的五角星,五角星中间写着“1”的数字。如果不是与亚琴的对话,我几乎不会在意其上的细节。这一卢布连一口面包都买不到,运气不好就会掉到下水道里,永远地离开人类世界。可是它却是亚琴口中的终极目的,它必须在那天下午的四点二十七分抛到正面。否则一切都会归于虚无。我来回摸索着自己的下巴,手心已经出了汗。我很难接受亚琴的解释,我曾经熟读了许多哲学理论,并深深相信这个世界是物质的。物质世界的一切都可以被认知,而人类的智识是最宝贵的财富。“你怎么知道?”沉默了许久,我确定自己曾经的信仰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动摇,但我依然需要更多证据确认这一切。我紧紧盯着亚琴,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信息。“因为有人告诉了我,而你,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的。” 亚琴缓缓站起来,指向了自己的手表,“我们该出发了。”那是十一月的莫斯科,冷气早已爬上人们的领子。亚琴和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,缓步在街道上游荡。从前,一直是我领着亚琴走,但那一天,他走在了我前面,不知要把我带向何处。傍晚,残阳撒到云彩上,散出一片柔光。莫斯科的哥特建筑群沐浴在这片柔光里,美得如同围着篝火起舞,面戴纱丽的吉普赛女郎。这个世界华丽到几乎不真实,很难让人想象其是随机概率衍生出的产物。我跟在亚琴后面,凝视着他的背影,心里又想起了那枚硬币。我已然清楚这次出行又是为了所谓修正者的使命,却又好奇我们又会作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。大概过了十五分钟,亚琴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口停下了,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已经切成小块的香肠。“这儿,杰季科和茨冈就在这里了。”亚琴指向了巷子角落。“哪儿?我怎么看不到?”我看向他所指的方向,只有阳光找不到的黑洞洞的一片。“把香肠片扔出去。”亚琴说道,“用力扔!”我照着做了,很快,一阵呜咽的低吠声从角落里传来。我立刻明白了亚琴口中的杰季科和茨冈是什么了。我扔出去第二块香肠,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就从阴影中露出了脑袋,好奇地打量着我们。“继续喂它们呀。”亚琴扯了扯我的衣袖。我很喜欢狗,这些动物可爱、聪明,还有绒绒的毛。小的时候,我一直想养一只狗,可是父母不允许。过了这么多年,我心里沉睡的童心在那个小巷子里突然苏醒了,我蹲下来,把香肠放在手里,一点点勾着它们过来。“亚琴,亚琴!它们在舔我的手!” 亚琴也蹲了下来,我便分了些食物到他手里。他的手被狗舔得有些痒了,便直往回缩。我突然忆起了已经去世的父母,如果他们在,肯定会批评我们不在乎卫生安全。可现在这个小巷子里,只有我和亚琴,我们在逗流浪狗耍开心。当时我乐得像个小孩子,事实上,我也只有在亚琴面前能变成那个快乐的少年。我的人生里充满了责任、苦难与孤独,我以为是理想和信仰一直支撑着我走下去的,但那一刻我才明白,是童年时爱的灌注铸成了坚定的心。我们的父亲常常在外工作,很少回家,我的母亲沉默寡言,自从亚琴盲了以后,终日郁郁不乐。我前半生的美好回忆几乎全部来自于陪同我成长,与我相互依靠,相互扶持的,我善良又坚强的弟弟。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快乐时光,都有亚琴的身影。亚琴蹲了下来,唤了一声杰季科,我才猛然想起来,那是我们小时候给车夫的马起的名字。那匹马只挨鞭子,没有名字,我们两个会趁着车夫离开,偷偷喂给它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。那两只流浪狗里有着金色毛发的一只摇晃起了尾巴,汪汪地叫了起来。接着,他唤了一声茨冈,这声呼唤变成了一只有力的大手,把我童年时的更多回忆给一同拽了出来。茨冈是我们一起养在郊外烂尾楼里的一只花栗鼠,每到下课,我们就会问小商小贩要些花生去喂它。我们会凑近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小洞,轻轻唤一声,“茨冈,茨冈,有吃的啦。”那只灵敏的花栗鼠就会立刻窜出来,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嘴巴里,鼓鼓囊囊得胖一圈。随着亚琴的呼唤,另一只小狗也叫起来。“你还记得。”我笑着看向亚琴,说道。亚琴没有回答我,只是也微笑起来,我自然知道了他的答案。它们的毛发很脏,还有些地方打了结,可是眼睛却亮闪闪的,咧开嘴似乎都是带着笑意。我们手里的食物很快喂完了,但它们还黏着我们不走。于是亚琴一把抱起了杰季科,杰季科却完全没有反抗,顺从地缩到了他的怀里。我抱住了茨冈,茨冈的体型要稍大些,它也很快就信任了我,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。西装被弄得很脏,手上也都是污渍,可我们两个却笑得很开心,毕竟调皮的男孩是不会在乎自己的衣服是不是脏了的。“这也是修正者的任务?”我笑着问亚琴。“是的,当然。”亚琴一边撸着杰季科的毛,一边说道。“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我感叹了一句。我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心里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。我爱我的弟弟,也爱着远处落下的夕阳、哥萨克式的屋顶和人类最崇高的理想。这个世界如此美丽,无论它的目的是不是虚无的一枚硬币,都太令人沉醉。如果我的弟弟真的是那个修正者,那么他无疑也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,是美好的一部分。亚琴也笑了起来。“它们会成为全人类的英雄的。”他说道。我们就这样把两只流浪狗带回了家,给它们洗了澡。两天后,我们带着它们,踏上了开往斯大林格勒的火车。(未完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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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水母  题图 《普罗米修斯》截图 点击「阅读原文」,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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